懷念陳燊齡將軍

半夜電話鈴響,抓起電話一看是由台灣打來的,心中一驚,直覺的認為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要不然不會在那個時候打電話來,結果,果然是一通傳來噩耗的電話,小華通知我陳總長已於一小時前在三軍醫院往生。 掛掉電話之後,思緒一下就回到了當初與陳將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次是因為我在回國時,想到尚未對外開放的空軍軍史館參觀,於是央請祖凌雲將軍替我想想辦法,看看空軍能不能破例讓我這個老百姓到那裏去參觀,沒想到祖將軍竟然直接與當時的總司令陳燊齡將軍聯絡,而我也很快的得到了到軍史館去參觀的許可。 岡山軍史館參觀過後,我在回美國的前一天打電話給陳將軍的參謀,請他代為向總司令致謝,沒想到那位參謀竟然告訴我,陳將軍希望在我回美國之前能到總司令部去與他見面。 結果陳總司令真是在他繁忙的工作中,抽空讓我前去與他見面,也就是在那次見面中我發現陳將軍竟與家父同是國立西北工學院的校友,因為家父曾告訴我他是「西工」在大陸易手前最後一班的畢業生,所以日後我如果見到任何「西工」的校友都必須以伯父相稱,於是我立刻就改口稱陳將軍為陳伯伯。 而陳將軍也從那時起真像是伯父一般的照顧我,1989年他安排我到空軍各基地去參觀,1991年國慶閱兵時,陳伯伯給我的參觀證是「忠一區,第一排」的座位,1993年我結婚時陳伯伯親自前來替我們福證,1998年小女王蕾高中畢業時,陳伯伯還特別去找當年清泉崗美軍聯隊長奧斯威將軍替小女寫推薦信函給美國空軍官校,這些恩情是令我永生難忘的。 2001年至2005年我替陳伯伯撰寫傳記的那段期間,我每年的年假都會飛回台灣,對陳伯伯進行訪談,也就是在那段期間,隨著他的口述,我似乎隨著他的足跡由北平的育英中學到陜西的西北工學院,再到昆明的空軍官校……我就在那五十幾小時的口述歷史中看到了一位少年學生從軍報國的壯志豪情,一位初級軍官駕著野馬轉戰大江南北的驍勇善戰,一位中級軍官為了保衛台澎金馬的夙夜匪懈,一位高階軍官在統馭全軍時的運籌帷幄。 與他相處的那段期間內,我不但聽了他的故事,更能真正的體會到他為國家真是只是付出,而從不眷戀權勢與官位,這從他在參謀總長兩年任期期滿之後,心中坦蕩的向總統請辭就可以看出來。 他家的牆上掛著一幅字,寫的是「功不必自我立,名不必由我得,措天下如磐石之安者,將不知計出誰手。」他曾多次向我表示他相當欣賞那幅字的意境,一個人的一生,該想的是如何將自己該做的事做好,而不必去計較「功」及「名」,因為那些眼前的功名在整個歷史的洪流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在他退休後的那些年,我每次回台灣都會與他聚會,我們聊空軍,聊國內政局,當然也會聊到兩岸的分治,他雖然非常想回北平去祭祭拜他的雙親,但是卻不願意讓中共有機會藉著他的回鄉而作文章,所以他始終沒有再踏上大陸一步,而這也是他最遺憾的一件事。 中國人常說緣份,我與陳伯伯之間的相識是一種緣份,替他立傳更是一層難解的緣份,而塵緣如夢,緣起是自然,緣盡是無奈,陳伯伯遽然過世,留給我的是無限的悲痛,但是亙古以來從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在難過之餘,也會想到他曾對我的勸勉,原來他已在我內心裡留下了對我的期許。 陳伯伯,您一路好走,我會記住您對我所說的話。

明天會更老

這一兩天,臉書上充滿了對我生日祝賀的訊息,對這,我真是由衷的感激。臉書上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在網上相交,那些朋友以前不認識,以後見面的機會也不太大,但是大家卻會在我生日這天,敲幾下鍵盤,由網路天涯送來這些祝福的簡訊,這種情誼,實在令人感動。 今年的生日,與之前的生日不一樣,因為我在今天正式的被法律認證是「老人」了。 此後,出去看電影可以買老人票,某些日子到Ross去買衣服還有老人折扣,到美國國家公園管理處去買一張老人票,此生久可以漫遊所有的美國國家公園。另外聽說到台灣坐高鐵可以半價,這對我這個經常台北、左營兩地跑的人來說,該是個福音。不過,這一切外界所提供的福利仍然無法讓我忘記,自己的身體因為年紀的關係,而起的變化,盡管心境仍是如三十歲時般的年輕,但是體檢報告上的血壓及血糖指數,卻無情的在告訴我,青春不再。 看著一張自己在三十多歲時所照的相片,不禁想起于右任先生曾說過的一句狂語「不信青春喚不回」,當我在初中時代聽到這句話時,完全不能體會這句話中的辛酸,當時只認為那是一個白髮老翁不能面對自己垂垂老去的事實,而發出的歎語。只是如今當我看著我在1987年時所照的那張大頭照時,突然間竟能體會到于右老當時的心境! 如果我在那時就已有了如今的智慧,那該多好?也就是因為當年年輕懵懂,才會讓我去嘗試了許多如今看來是毫無意義的事,不過,雖然是無功,但在那嘗試的過程中,我留下了許多珍貴的回憶。 「三十功名塵與土」如今對我來說,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我會覺得打拼年代裡所贏得的功名,在今天看來,真是如塵如土。前幾天在整理檔案櫃時,我將這些年所存下的獎狀及感謝函,全都用碎紙機絞碎了,對於我來說那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因為,那些過去的榮譽對我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而我的女兒更不會在乎她的父親曾經做過一些什麼。 在我覺得,當下有意義的事莫過於每天到養老院去陪老媽聊天了,在小院子的白楊樹下,我握著她的手,跟她聊北平的往事,雖然我沒有去過當年的北平,但是在她的描述下,我似乎也可以隨著她的步伐由師大騎車到北平各地,她在提那些往事時,我由林海音的那本「城南舊事」中所了解的北平老事,竟也可以讓我與老媽媽做很有深度的北平對話。每天在臨走時,看著她滿足的眼神,是激起我第二天再去的動力,因為我發現,在陪她的過程中,不但讓她免於孤寂,對於我來說也是另一種慰藉,畢竟這種日子將不會太久。 看著眼前的那張三十年前的舊照,想起前幾天一位分別了近三十年的老朋友見到我時所說的那句「你一點都沒變!」當時我曾為那句話而暗喜,但是當我今天看到那張相片時,我頓時了解我仍免不掉世俗的心態! 當法律都將我認證成「老人」的時候,心裡要明瞭盡管心中壯志猶存,但是身體已經不復當年英姿,而且…. 明天會更老!

五十餘年的疑問

上蒼永遠不停的在我們生命中留下讓我們驚奇的事情。 昨天是年夜,老妻想拉著我去參加在僑教中心的跨年晚會,但是我想: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坐在一張桌子上晚餐,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再說,看著新的年度來臨,在我這個年紀實在不是一件歡喜的事。於是我想跟老伴說,不去了,我們自己在家吃晚飯罷,但是話到嘴邊還沒來得及說時,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似乎看到在空軍基地的軍官俱樂部裡,一群年輕的飛行軍官正在興高采烈的慶祝新年的來臨,想到這裡,我雖然知道僑教中心沒有年輕的空軍軍官,但是嘴巴卻說出:「好啊,去熱鬧熱鬧也好。」 到了僑教中心一看,還真是有不少人,我們因為到的較晚,所以就被安排坐在後排的桌子,同桌的還有老伴在佛堂裡當義工及一同研讀廣論的朋友,所以坐下後也還有話可以聊聊。 同桌的一位姓向的女士坐在我旁邊,閒聊中她說他是住在台南水交社的空軍子弟,看過我的幾本書,這讓我感到非常訝異,竟然在這種場合還會碰到我的讀者。後來那位女士問我,知不知道空軍中有一位名叫「王靉」的飛行員,她這麼一問,我倒是楞住了,因為我還真知道這位在1960年就已經殉國的飛行軍官! 那位女士繼續問我知不知道王靉是如何殉國的,於是我就簡單的將他失事的經過告訴了那位向女士,在解說的同時,她還問了我一些很細節的問題,等我說完之後,她臉上頓然露出一股安詳平和的臉色,然後告訴我當時空軍只告訴王靉的家人「飛機故障,跳傘高度太低而殉職」,但是她及王靉的的家人卻一直想知道其中的細節,而我此時卻解答了她在心中已經埋了超過五十年的問題。 我好奇的問她與王靉之間的關係,她告訴我:「他殉職的時候,我們正要訂婚。」 我望著這位年已過七十的女士,心中的思緒突然飛回到1960年代的台灣,那時的人們對軍人是尊重的,因為大家了解對岸是隨時在伺機「解放」我們,是那些軍人使我們在台灣能安居樂業,王靉那天在失事之前,坐在已經沒有動力的飛機裡,試圖將飛機避開翼下的村莊時,心中會不會想到他即將訂婚的女友?他雖然沒有在戰場上為國家立下戰功,但是因為他與他同僚的存在,使對岸心存戒心,而始終沒有對我們發動攻擊。 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它的意義。我覺得,昨晚我臨時決定「去熱鬧熱鬧」時,其實是上蒼在安排我去替那位女士解開存在它心中超過半個世紀的疑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