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初,我在中央日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述說著一架我方的高空偵察機在江西南昌附近被中共的地對空飛彈擊中墜毀,那時距軍中大事宣揚陳懷生烈士為國犧牲的事蹟不久(陳懷生烈士是在前一年的9月9日殉國),所以當時剛唸初一的我對那則新聞相當關注,我曾翻遍了國內幾家報紙,就是希望能多了解一下那個事件,但是很遺憾的每家報紙都是非常簡短的轉載軍聞社的新聞,就連飛行員的大名都沒有提到。直到第二年(民國五十三年)的元旦,由蔣總統的告全國同胞書中,我才知道了那天被擊落的那位飛行員是葉常棣教官。
一九七零年代初期,我在紐約唸大學時,課餘的時間在一家中國餐館打工,很巧的是那家餐館的大師傅也是空軍官校三十四期畢業的王士釗教官。認識王教官之後,他不但在我學習飛行的過程中,幫了我許多忙,也告訴了我許多空軍中的故事,這其中也包括了他同學葉常棣的一些故事,他也給我看了一張他與葉教官站在一架P-47前面的相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葉教官的英姿,這在資訊不若今日發達的四十餘年前,是相當難得與珍貴的機緣。
一九八二年秋季,中共突然宣布在一九六零年代被擊落的兩位U-2飛行員,葉常棣與張立義兩位其實並沒有陣亡,而且即將會將他兩人釋放。當我看到這個報導時,我立刻想到這兩位教官在被關了近二十年之後,再度回到台灣,在桃園機場走下飛機時,將會受到像1973年美國戰俘被北越釋放回國時的那樣光榮熱鬧的場面,但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那兩位教官在香港等待回國的同時,台灣的國防部裡,政戰單位與空軍正開始了另一場上不了檯面的鬥爭。據陳燊齡將軍日後告訴我,空軍一直的立場就是絕對要張開雙臂歡迎那被俘多年的同袍回家,但是政戰單位卻持不同的看法,他們說如果今日讓這兩位軍官回國,那麼日後中共再釋放數以千計的陸軍俘虜時,國家該如何處理?他們更表示那兩位飛行員一定已經受到中共的洗腦,讓他們倆人回國,會對國內產生「無法預測」的負面的效果。然而就在這兩個單位的爭執還沒有任何結果的同時,美國的中央情報局卻很斷然的決定,他們將負起照顧這兩位折翼歸來飛行員的責任,並很快的將他們兩人接到了美國。我在看到這個事件的結局之後,除了替那兩位教官感到欣慰之外,更對政府處理這件事的粗糙感到痛心!
後來,他們兩人陸續在美國安定下來,兩位教官被擊落的經過及在被俘期間的遭遇,陸續的在媒體上發表,對這件事報導的最詳盡的就是英國作家Chris Pocock的那本「蛟龍夫人」(Dragon Lady)一書,由那本書裡我對葉教官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更對他在被國家如此對待之後,也沒公開發表過任何有損國家言論的態度,感到佩服,這顯示出了他所效忠的是中華民國,對於政府裡某些人所做的事,並沒改變他對國家的態度,這真是古人所說的「時窮節乃見」!
後來由媒體上我知道葉教官在德州的休士頓定居,所以我很早之前就與住在德州達拉斯的王士釗教官約好,等哪天我到達拉斯去看他時,他再帶我開車去休士頓找葉教官,一償我多年的宿願,但是由舊金山到達拉斯是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所以空有了計畫,卻始終沒有執行的日期。
今年十月十二日清晨,我搭機回國預備參加今年空軍幼校在西安所舉行的金秋會,那天抵達桃園機場,辦完入境手續拿到行李,剛走入機場大廳,就聽到有人在叫我,一看原來是楊佈新導演,一年前我們因為他所拍的黑貓紀錄片而相識,幾個月之前他到美國去拍對王太佑教官的專訪時,我也由舊金山開車南下洛杉磯去為他們打氣加油,所以在機場見到他時,我真是相當的高興,一聊之下才知道,他原來是到機場去迎接決定由美國搬回台灣來養老的葉常棣教官夫婦。我一聽了之後,非常興奮的拜託楊導演,請他在我由西安回國後,在台灣再待的兩個星期之內,替我安排一次去拜訪葉教官的機會。
我由西安回到台北的那天晚上就接到楊導演的簡訊,請我參加在10月31日晚上的一次餐會,他將宴請幾位在台灣的黑貓隊員及紀錄片的同仁。那天我本來已與另一位朋友有約,但是與黑貓隊員的餐聚,是我無論如何不會錯過的,於是我打電話跟那位原先有約的朋友告罪,要求改期,那位朋友聽了事情的原委之後,當下就說:「當然跟那群黑貓相聚比較重要!」很爽快的就答應將約會的時間改到當天中午。
那天晚上,當楊導演將我介紹給葉教官時,葉教官竟對我說:「我知道你,我看過你寫的幾本書。」這立刻將我兩初見時的隔閡打破,兩人就像是相識了許久的朋友似的開始聊天,其實,我還真是已對他認識了許久呢。
在聊天時他問我怎麼能將飛行的場景寫的那麼逼真,他看著我的「飛行員的故事」,隨著我的筆,他似乎就可以感受到那架飛機的狀況,說到這裡,他說他到有一件以前他在飛RF-101的故事可以告訴我,當時我們就約定等下一次我回國時,我再到他在台北的家去與他好好聊一聊當年的藍天趣事。
那天的聚會在大家歡唱「飛將在」那首歌的歡樂氣氛下結束,分手之前,我告訴他53年前的第二天(11月1日),我第一次知道他的故事,而在這五十餘年的時間內,我一直斷斷續續的聽到有關他的故事,而在他出事53年週年的前夕,我終於有幸見到了他本人,這實在是一件得來不容易的緣份,他聽了之後拍了拍我的手,笑著告訴我「以後有機會我們好好聊。」
但是,上蒼永遠不斷的在拋給我們意想不到的結果,我怎麼也不敢相信那天第一次與他的見面竟也是最後的一面,以後將再也不會「有機會好好聊」了。
年齡稍長之後,對這種驀然的生離死別,更難接受,我的腦海中還是那天分離時,他對我笑著說話的神情,然而轉眼間已是陰陽兩隔。不過我仍是感恩的,能讓我在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個月間與他相識,即使已沒有「下次」的機會,但至少我已抓住了這唯一的機會。
One thought on “五十三年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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